離開高唐時,我坐的是從深圳開往北京的特快車。 午餐時間到了,我從中鋪上爬了下來,坐在窗邊準備吃中餐。那天早上,小陸帶著我到附近吃驢肉捲餅,配上一碗鹹豆漿。就在我快吃完時,一直沉默著的小陸起身,「給你帶個捲餅吧,車上能吃。」我趕緊把剩下幾口吃完,跟著他到了櫃檯。 「哎,再一份捲餅。」他對服務員說道。 「好嘞。」 「驢肉多放一點。」一邊說著,他多抽了張鈔票放在玻璃櫃上。我看著櫃中煮熟的驢肉,透著鮮紅的色澤,仍然有點不習慣。對我來說,驢肉是矛盾的肉。第一次單看外表總覺得沒有熟透,殊不知那正是它與生俱來的樣貌。一口咬下,那不似以往任何肉類的味道,既無法讓人做出絕對的評價,卻也無法讓人真正的喜愛上它,因而讓人困惑。 就像高唐一樣,充滿了矛盾。 那天,我睡的下鋪是一位小大人似的小女孩。 「去北京啦,去北京啦。」整段路程中,她不斷說著。而如果旅程是讓人微醺的酒,那麼她的這幾句話便成了搭配驢肉捲餅的下酒菜。就像平日時喝酒一樣,我不屬於酒精下肚便慷慨激昂的類型。更多的是默默地喝,把時間留給情緒去沉澱。雖然捲餅涼掉了,卻是我在山東吃過最好吃的。而包裡的另一包嫂子給的棗乾,則成為了我在北京最後幾日的每日早點。 初見嫂子時,是在他們的機車店。 「是娜娜呀,歡迎歡迎,要不要吃點水果。」她有著和小陸一樣黝黑的皮膚,以及親切的笑容。待在高唐的那幾天,我成為了整日被餵食的對象。後來的日子,也是她騎著小巧的電動車,帶著我在高唐到處轉轉。每日每日,我看著她高興地發著微信,告訴親朋好友,「臺灣的娜娜來了!」接著機車店便來了我未曾見過的生面孔,有女婿、有媳婦、有小朋友。 我突然發現,除了「在臺灣的姥爺」外,大家想看的還有這位「來自臺灣」的娜娜。臺灣,成了我身分的象徵,彼此間因血緣而聯繫的關係反而成為顫巍巍的絲線。於是,每到新的一頓餐會,大抵的進行模式便是互相問候近況,以及回答對臺灣的好奇。接著,在所有問題問完之後,談話便又切回了方言。 來到高唐的第二天,我回到阿公的老家,見到小他一歲的弟弟。在他的臉上,我看到了熟悉的影子。相似的眉眼,只是阿公多了些哀傷。那時我想,或許是因為他年輕時所跨越的海峽藏納了過多的故事,於是在老年時發酵成熟了吧。 阿公的弟弟泡了一杯茶給我,「你們在臺灣都好嗎?」「很好,一切都好,阿公的身體也不錯。」我明白自己說了謊,一個善意的謊言。但隔著那麼遠的空間與時間,或許比起事實,相信甚麼才是最重要的。那天我拍了許多的照片,還打了視訊電話回臺灣。無奈因為訊號不好,最終無法成功視訊。 在那,我還見到了位嫁去的媳婦。她和我相仿,聽完我在北京大學交換後,她露出很羨慕的表情。說自己本來也是要考大學的,只是考得不好,後來也就直接結婚、生小孩了,現在有個胖嘟嘟的一歲多男嬰。 「娜娜妳過來,我給妳瞧件東西,看妳在臺灣見沒見過?」她招了招手,將我從鴨子聽雷的談話中抽離。我過去後,也沒看見什麼特別的東西,便疑惑的望向她。只見她對我笑了笑,用普通話說道,「挺不適應的,對吧?」當下我因為被太過直接的說中心聲,只微笑以對。 「我剛嫁到這的時候也像妳一樣,都聽不懂他們說的話,沒辦法加入話題。」 「那麼現在呢?」 「現在習慣多啦。」 「那麼我呢,」我看著她,心裡忍不住想道,「我是否有習慣的必要呢?」 後來,當我離開高唐,回到北京,再搭機回臺灣後,她也傳來了關心的訊息。而每當我在翻看當時拍的照片時,也總會想起那位和我一樣大的她。 住在小陸家的日子裡,我最喜歡的是院子裡的一棵大樹。 有回晚上嫂子撿起地上的種子,對我說,「這棵樹兩百多年囉,從我們蓋房子前就在這了。」自此之後,每回清晨我走到院內,用抽好的水刷牙洗臉時,總會多了份對大樹的肅然之情。兩百年間,該見證了多少故事。如果切開來看,深淺寬細不一的年輪組合起來,正是交替而前的時代。明明是由那麼多故事的喜怒哀樂堆積而成,最終看著蔭鬱的樹叢時,卻也只剩下很單純的平靜與淡然。 返臺後,我興奮地拿著拍好的照片給阿公看。 「阿公你看,是你弟弟欸,還有小陸!你有看到嗎?」 只見他搖了搖頭,「哎,眼睛看不清囉。」 「那小陸呢,你還記得他嗎?」 「……」 至今,距離我離開高唐已過一年。而每每回家探望時,阿公已經無法像以前一樣,侃侃而談過去的回憶。所有的發問,只能換得時好時壞的沉默。有時他會用清晰的雙眼看著自己,口中擠出殘破的「德娜」二字或佐以緩慢的點頭,但更多的時候,只是安靜的打瞌睡,或是看著我。 如今在阿公的思緒之中,我再也無法清楚知道他的過往被藏於記憶何處,又或者存留多少。但若是遺忘了,那也無妨。至少現在的我,已經有足夠的勇氣說出,「別怕,請把你的過往交給我保存。」 不論是好是壞,只要有人記著,便不會真正消失,也就無需恐懼。 網站內容未經同意,不得轉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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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天的拔絲地瓜。實在太好吃了,簡直令人欲罷不能,甚至起心動念想自己來做做看。 Archives
July 20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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