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多時候我經常覺得,「記得」是個很鬼魅的字眼。
這既能讓人成為完整的人,卻也能在人最脆弱時,悄悄地、不經意地讓已經疲弱的人類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掩飾記憶的殘缺,最終只能一腳陷落,生活於記憶的碎片之中。 在我的通訊錄中,有這麼兩個人:「文忠 阿公的弟弟的老大最孝順的一個」和「小陸是文忠的兒子」。 在我小時候,只知道外公是國共內戰時隨著國民黨來台的。他帶著兩顆饅頭,從山東的西邊走到東邊,然後在青島搭上了船,來到台灣。那時候的他,才十歲出頭。 有時候外公推著輪椅,不斷抖動。我問他,要去哪呢? 「我要回家,回高唐去。」然後他流淚了,轉動輪子的手勁強得不像位快九十歲的老人。我也想流淚,但只能笑著抱著他說,「好呀,好呀,我們明天就回去,好不好?」從那天起,我牢牢記住了高唐這個地名,想著有一天或許我能真正去到這份回憶裡,也像他一樣走過高唐,走過青島,那些他比我年輕時走過的路。 儘管,當我真正踏上山東時,很多時候我懷疑自己的這個決定,最終並不是為了他,只是為了讓自己能心裡舒坦一點。因為這樣能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替外公做了些什麼事,而不只是無助地看著他年復一年攀著特定的回憶痛苦著。 我想著,要是我替他回去看了老家,那麼面對他的回憶時,我能多些資格說出:「以前的事請交給我吧,不論好的、壞的,我都會好好記得。」這樣的話,甚至再多加一點好的回憶進去。如果不怕失去回憶,那麼是不是也不會陷落,因此痛苦。 於是,在北京時,我撥通了存在手機很久,卻從未打過的電話。然後像做夢一樣的,在回台灣的前兩周,我真的去了山東。走過煙台、青島、泰山,最後自己來到濟南的長途汽車站,手裡拿著北京買的稻香村和學姊給的台灣茶葉,肩上背著厚重的行李,等著去高唐。 好不容易坐上了往高唐的大巴,我緊緊纂著手中的車票,特意坐得離司機特別近。面對沒有字幕提醒下站的狀況,我特別緊張。腰桿挺得很直,也不敢閉眼。 「明天你給車上說,東轉盤下車就行。」前一天晚上,小陸在微信上說道。 於是我很仔細地聽司機說的每一句話,就是希望能從濃重的鄉音裡分辨出東轉盤的其中一個字。 離開濟南一個小時之後,巴士開在荒涼的大馬路上。擦肩而過的只有揚起大量塵土的砂石車,還有道路兩旁的大片樹林。偶爾有當地人站在路邊招手,想要上車。除此之外,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讓我意識到自己是真正來到了與青島、與煙台、與濟南截然不同的地方。 這裡是外公童年曾經生活過,並在成年,以及老年之後,攀附著的回憶源頭。 終於,在多次騷擾司機師傅(因為真的完全聽不懂,所以只希望他能聽得懂我說話),幾乎都要給他跪下,請他到站時提醒我時,大巴突然在沒有任何站牌的地方停下。師傅頭微微往後偏了點,和我對上了眼,然後又轉回去。 我一懵,還沒反應過來,跑到旁邊詢問,才驚覺東轉盤到了。在謝謝師傅的同時,也趕快下車拿行李,然後回頭一看,大馬路邊停著唯一一輛轎車,有一個人正快速走來。 直到現在我回憶起來,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男人很白,笑著很燦爛的牙齒。他身高不高,卻有著山東人特別的豪氣與粗獷。一轉眼間,大巴開走了,我的行李在他手上了,大馬路上空蕩蕩的,除了林子裡的騾子之外,只剩下我們兩個人。 「是娜娜呀,歡迎、歡迎你。」 老天,我真的來到高唐了。 說真的,我有點反應不過來。對於來到這個過年時會有一通電話,帶著不大穩的訊號和我無法辨識的口音的地方這件事,感到不可置信。但於此同時,也有點臭屁的佩服自己。 然後,「啊,你是小陸吧?」我才後知後覺的問起身旁這個人的身分,儘管幾乎是在他喊出娜娜時,我就已經十分篤定了之前通著電話的人,是真實出現在我眼前了。 這是我和小陸的第一次見面。但或許在很多年後,也將變成不須特別指稱的唯一一次。 網站內容未經同意,不得轉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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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天的拔絲地瓜。實在太好吃了,簡直令人欲罷不能,甚至起心動念想自己來做做看。 Archives
July 20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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